贰京一直在沉睡。
从南海王地宫回来开始，一直到现在。
甚至到吴二白康复，吴小狗接管吴家，贰京都没有醒来。
吴二白让霍道夫给他检查过，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，只是人醒不过来。
“心理问题。”霍道夫说。
吴二白听完没有说话，沉默了一阵起身亲自把霍道夫送出门。
之后回房，在贰京床边坐下。
贰京在做梦。
他知道。
可他不想醒。
他在梦中看到了自己。
还是个孩子的，小小的自己。
自己从小就不爱说话，腼腆得像个姑娘，总是牵着娘的衣角跟她去这去那。日子过得苦了些，但有娘相依为命，再苦也是甜的。
那会儿的他个子长得就比同龄人快，但似乎营养都用在了长度上，以至于身上瘦得没有几两肉，裤管总是松松垮垮，还短一截，露着细瘦的脚踝。
他作为旁观者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和身边温柔的娘，脸上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。
真好。
他想。
要是日子就这么停止就好了。
可他也知道，时间的河湍流不息，带来了很多人，也要带走很多人。
娘就被带走了。
他近乎残忍地逼迫自己看着那一幕，看着那个低头流泪的少年，他觉得自己跟这个少年奇异地融为了一体，自己替他面对这一切，他只需要替自己哭。
娘。
他无声地喊着，手掌擦过眼角，干涩的，没有眼泪。
他看到自己长大了些。
他已经开始听雷了。
可能是血统关系，他比队伍里的人都要有天赋，他听得懂诡秘的雷声带来的指引，那些对于他人来说无规律的响动，放在他耳中就是血脉里流淌的来自遥远时空的问候。
他也因此重获过一段温暖。
那时他在队伍里年龄最小，虽然个子已经蹿得和成年人差不多，但依旧是个孩子。
队里的人对他总会多点照料，目的不纯，但他感恩。
直到遇见吴三省。
看见那张欠揍的脸，他控制不住地攥紧了拳头。
蒙骗个傻子吴三省你还是不是人？！
是的，傻子。
自己那会儿可不就是个傻子么。
凭几句花言巧语就放下了戒备，凭他描述的那个精彩的，自己从未见过的世界就轻信了他，以至于给自己招惹了祸端。
吴三省你混蛋！
他的手又握紧了些，手心生疼，直到看见……
吴二白。
还年轻的，与他刚刚见面的吴二白。
二爷……
他轻念着，本能地想走到他身边。
刚迈出一步就停了。
他看见那个曾经的自己，傻笑着盯着给他包扎伤口的吴二白。
目不转睛地，跟现在的自己一样。
他答应帮自己找吴三省，条件是自己要留在他身边。
自己答应了。
却没想到这一应，陷进去的就是一辈子。
时间来到他留在吴家的第五年，那年吴州城的夏天异常多雨，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茶楼后院的廊下听着雨声，间或打个盹，怀里抱着小小的吴邪，腿上枕着吴二白。
多像一家人啊……
他看着，不由得想。
可是不是，再“像”，也不“是”。
他哪配啊。
贰京自嘲地笑笑，贪婪地看着眼前这岁月静好的一幕，连眼睛都舍不得眨。
但梦境不会放过他，眼前一花，吴邪已经长大。
自己和吴二白，也老了啊……
吴邪开始咳嗽，行迹也慢慢向着雷城靠近。
不要……他在心里默念。
雷城是潘多拉的盒子，一旦打开，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。
但他的梦是发生过的曾经，又岂会因为他的不愿而改变。
于是一切又在眼前重演，丧失理智的母雪海，更不正常的田有金，诡异的雷声，瘫痪的吴二白，发了疯的自己。
看着自己扭曲的脸，指着吴二白太阳穴的枪，贰京全身在一阵阵发冷，怎么，怎么就让事情发展到这样了呢？
他问自己，却得不到答案。
世上哪有后悔药啊……
他看着倒在地上的自己。
算了，他想，就这么结束吧，这样也挺好的。
贰京跟着躺在地上的自己一起慢慢闭上了眼睛，窒息感席卷而来，他最后在心里念了一遍那两个深刻在心里的字。
二爷……
下辈子，如果您还愿意见我……
“贰京！！醒过来！！”
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，耳畔炸开了熟悉的声音。
是二爷！
贰京猛地清醒过来，紧裹住自己的黑暗被撕开，氧气涌进身体，无力感渐次退去，唇上有柔软的触感，他缓缓睁开眼。
第一眼看见的，就是近在咫尺的吴二白。
“二…爷？”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，真的难听极了，怪不得二爷直皱眉。
“这是…到了下辈子吗？”他试探地伸手，想摸一摸面前人的脸。
吴二白托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。
温暖的，熟悉的触感。
是二爷。
贰京满足地笑了。
“不是。”吴二白学着他扯起嘴角，放轻声音，“不是下辈子哦，贰京，我们这辈子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……”
他这才彻底清醒。
撑着床就要起身，却被吴二白按回床上。
“干什么你？！别乱动！”吴二白用了些力气把他按在床上，看一直输的营养液也差不多了，就帮他把手背的针拔掉。
贴好胶布，吴二白把他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放在合拢的掌心中暖着，不忘给他盖好被子。
贰京尴尬得想把手抽回来，却被看出意图的吴二白握紧。
“你吓死我了知道吗？”吴二白坐在床边自顾自地说。
“你睡了快一个月，霍道夫说你身体没有问题。”
“我猜，你是做了梦吧。”
“梦里的你笑过也哭过。”
“本来我没想把你喊醒，就想着你是累了才沉浸在梦里不想醒来，那么就等到梦境结束吧，梦结束了你可能就愿意回来了。”
“没想到，你在梦里忘了呼吸。”
“我吓坏了，这才把你叫醒。”
“贰京啊，你梦到什么了？为什么，会这样呢？”
吴二白努力让自己放轻声音，轻到带上了颤抖，他把贰京已经被捂热的手放回被子里，静静地等他的答案。
沉默许久，贰京终于开口。
“二爷，您痊愈了？”
吴二白点头，“小狗泡了棺液康复了，我就带着你也泡了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贰京问，“为什么您，要救我呢？”
他这话一说完吴二白就觉得自己太阳穴在突突，“为什么…你不知道吗？”
贰京又不说话了。
“你以为你不说，我就猜不到了？”
“听雷的事我从来没问过你，不代表我不关心。”
“但要说你真是为了宝藏，我也是不信的。”
“我名下的产业基本都给了你，包括十一仓，你要是真的求财，我自信我给的不会比南海王少。”
“所以你，是在赌气。”
“气吴三省，气吴家，气吴小狗，更是气我。”
“气我们谁都不让你痛快，每个人都要提醒一遍已经被你刻意遗忘的过去。”
贰京把手臂搭在眼睛上，苦笑，“江湖老妖精吴二白名不虚传，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。”
拉下他挡着眼睛的手臂，吴二白覆在他身上，“当然，别忘了你都是我教出来的，有什么瞒得过我。”
贰京又不说话了，只是用他湿漉漉的，深琥珀色的眸子看着他，看的吴二白一颗心痒得像是被羽毛来回扫拨。
他情不自禁地低头，在他漂亮的眼睛上落一吻。
“贰京，我跟你认错，曾经答应你帮你找吴三省，我没能做到。”
“我瘫了那段时日就当是我跟你赔罪，你别气了。”
“吴三省确实对不起你，但你不能用抛弃你二爷当报复。”
“我哪离得开你。”
吴二白虽然肚子里弯弯绕多，但是他面对贰京的时候从来坦诚。
贰京看着吴二白良久，才缓缓开口。
“二爷。”
“嗯？”
“我在梦里，又走了一遍我的人生。”
“从跟娘相依为命的幼时，到我“死”在地宫。”
“闭上眼睛的那一刻，我才那么深刻地发现，我后悔了。”
“一想到再见不到二爷，我就后悔极了。”
“谢谢二爷，还愿意救我。”
贰京摸上吴二白的脸，被吴二白拉着放在唇边落下一问。
“就当是下一世吧，不管从前谁亏欠了谁，我都不再纠结了。”
“从今往后，我就守着我二爷，生生死死，只跟着我家二爷，就算二爷赶我我也不走，好不好？”
吴二白再难自持，俯身去问贰京的唇。
“傻子。”
“你能陪着，你二爷，求之不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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