嫣娘道:“小官人是头次到这勾栏瓦舍,还是并非柒州人士?”
“在下青州人士。”缓缓一笑,答道。
听到青州二字,嫣娘面色一滞,略带狐疑问道:“公子可吃茶?”
摇头道:“不吃茶,来寻人。”
突又想起什么,笑道:“嫣娘误会了,在下并非来此处寻欢,而是来寻一位客人。”
“那人身量八尺,身穿绿裳。”
嫣娘瞧了我许久未说话,未几,方道:“奴家打开门做生意,本应帮着小官人寻人,只是……”
说着,嫣娘脸上浮出莫名笑意。
见她有些为难,话也只说一半,立时便会了意,从袖口摸出几片金叶子,放到嫣娘手心。
嫣娘眸子一亮,立时绽开笑颜:“小官人且等,奴这就吩咐人去寻。”
微微颔首,道:“高八尺,穿绿裳。有劳嫣娘。”
嫣娘何等精明一个人,撩起裙边,甩着手中丝绢离开。
其间有小厮穿梭于大堂客席,微微一扫,似乎走过一个面善的。
是.......阿茶?
徐意身边的那个阿茶?
疾走两步,跟着小厮进了后堂。
后堂院中,东侧为炊房。右侧有处空地,紧邻井水,地上堆满了碗碟。
盯着坐在矮凳上刷碗的人,低声唤道:“阿茶?”
那人身形一顿,转过头来。
“阿茶!”
“国师大人!”
阿茶由惊转喜,放下手中碗碟,又在衣裳上狠狠擦了擦手,方小跑过来。
疑道:“阿茶……你怎的在这处?徐意呢?”
据我所知,冠楼并非我名下产业,当初阿茶替换竹兰茶舍的机密暗报,为使其免遭不测,便派人送他到柒州寻徐意。
为何如今在冠楼?
阿茶面色一暗,失落道:“徐先生在三楼。”
抓起阿茶手腕,急道:“你可带我去寻他?”
阿茶迟疑,见我面色发急,便道:“嗯!”
阿茶带我自后院上了三楼,领至门口,却指了指,并不打算进去。
看着阿茶的模样,笑道:“徐意给你委屈受了?”
“回国师大人,阿茶没有受委屈。”阿茶道。
见他不愿说,便轻叩两声,推门而进。
这间屋子,在冠楼三楼最里处,藏的极深。
屋中有两人,一个是方才的鸨母嫣娘,一个是徐意。
徐意一身绿衫,端坐茶盘前。
嫣娘坐在徐意对面,一手捧茶,一手绞丝帕。
徐意正对着我,方推进门,便瞧见了我。
紧跟着,嫣娘转过头,也瞧见了我,神色一惊。
徐意眼中十分震惊,却也只一瞬,便被压下。快步走到门口,探头朝外瞧了瞧,将房门紧闭。
紧跟着,徐意走到我身前,双臂平直并拢,大袖一挥,伏地三拜。
嫣娘不明就里,跟在徐意身后,又是三拜。
耐心等着徐意拜完,扶他起身,笑道:“是阿茶领我上来的。怎的,你二人闹别扭了?”
徐意羞愧道:“这兔崽子性子倔,若非他曾帮过主子,徐意倒是后悔当初,从死人堆里扒拉出这小子了。”
阿茶和徐意之间,竟还有这样一段缘法,却从不曾听他提起过。
“哦?”
徐意见我发文,伸手一挥,弓身指向茶座。
顺着徐意坐定,嫣娘站在一旁,神情有些紧张。
徐意看了看嫣娘,便转向茶盘,道:“出去罢。”
嫣娘不复方才大堂的风情,俯身先是朝徐意拜了拜,又朝我拜了拜,慢慢朝门口退去。
转过头道:“嫣娘。”
嫣娘一惊,头埋得极低:“请主子吩咐。”
见她同徐意一样,叫我主子,眉头一挑,看了徐意一眼。
徐意低头做茶,只当什么也没听见。
见他这般,转向嫣娘道:“有个二十余岁的公子,在我进冠楼前不久,先进了冠楼。你若是见到他,就说有位穿桃夭色衣裳的小官人寻他。”
“若他没什么反应,你便让他稍等,再来报我。”
嫣娘道:“若是那位公子要嫣娘带路,来寻主子呢?”
浅浅一笑,道:“若如此,你便带他在冠楼四处走走,尽量拖一拖再来这里。”
“那人极聪明,切记不可拖他太久。”
嫣娘道:“是。”
说罢,嫣娘出了房门,轻声离去。
徐意道:“当年老主子还在,徐意依照老主子吩咐,前来青州。那时青州以北饥荒连年,死了不少人。阿茶是我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。”
“我带着他到青州帝城,便仍在大街上。后来才知,是被竹兰茶舍的掌柜捡了去,签了死契,做了小厮。”
略微点头,对阿茶和徐意之间的过往,我并不在意。
接过徐意送来的热茶,放在鼻端微微一嗅,笑道:“武夷山的大红袍?”
徐意点头,见我无话,方道:“当初按照主子吩咐,徐意一路来了柒州,在此布下暗桩。但后来,发现有两拨势力一直在暗中盯着,行事极为不便。”
“故而,我借机认识了冠楼的嫣娘,并将此处,作为主子的另一处暗桩。”
见他解释了来龙去脉,也无意问嫣娘是否牢靠,开门见山道:“徐意,你可有收到内玺的消息?”
徐意微微一顿,道:“人手实在匮乏。”
这便是,不曾收到的意思了。
从怀中取出,在柒州帝宫佛塔拿到的地图,交与徐意。
徐意接过,仔细看了半晌,面色凝重道:“主子,这是哪里来的?”
未答反问道:“徐意,你可认识这图?”
徐意郑重的将半卷残图叠好,交到我手中:“知道。当年老主子曾因另外三分之一的地图,被九州君主,下过追杀令。”
心中大骇,道:“追杀令?”
徐意点头,讳莫如深。
手里握着残图道:“那你可曾看过那三分之一的地图?”
徐意淡然道:“看过。”
“那我手中这三分之一,你可记住了?”追问道。
徐意看了看我手中的残图,点了点头。
心中如释重负,笑道:“那便燃一盆炭,把这图烧了。”
徐意眸中一深,只点了点头,并未问为什么。
趁着徐意烧炉火的空档,对身侧的暗卫道:“我在这里有武卫,还有青州帝君在,安全的很。如今,也该是你们,各复其职的时候了。”
虚无中,六个人影闪现,挤得茶室满满当当。
徐意只抬头瞧了一眼,便低头引燃火折子。
看着现身的暗卫道:“第一,查探西州状况。若是白峰崖暗中与帝君有来往,拿着我的兵去攻东州,派人来报。还有内玺、圣女宫寒、郡王父母的消息,也一一探清,再来回禀。”
“第二,那日我在佛塔时,竹简和地图,你们都曾看过。把剩下的三分一残图找到。”
转头看向徐意道:“先生,你可否将知道的那三分之一残图描绘出?”
徐意点头,转过身背对我,绿衫褪去,三分之一卷的残图,赫然描记于背上。
心中一骇,对暗卫道:“都记下了。”
六名暗卫飞速在徐意背上掠过,旋即整六个人,消失在房中。
火折子在铜盆中,跳跃出明亮的火苗。
快步走到一旁书案上,取了宣纸过来。
柒州四季如春,尤其二月底天气暖和,便连炭也寻不到。
拿起紫砂泥壶,底下刻着虚幽先生四字。
徐意仍未回头,背对着我。
狠了狠心,又凝神侧耳关注门外动静,加快语速道:“先生,既然两份地图你都已记住,为了保住先生的命,后背这张图,我便要去掉了。”
“还有我手中这份,也需燃尽。”
徐意点点头,笑道:“当年老主子,也是匆忙之中,将那三分之一卷残图烧了。从此,老主子手里的那份地图,就只在徐意身上,徐意心里,还有老主子心里。”
徐意一咬牙根,将全部衣衫褪去,道:“请主子动手。”
残图落进炭盆,一点点燃烧,化成灰烬。
手中紫砂泥壶,烧的滚烫发红。
门外脚步声渐近,徐意低声吼道:“来不及了!”
心中一横,将紫砂壶压向徐意后背,从袖口掏出匕首,贴近徐意皮肤。
徐意闷哼一声,他额头侧边,青筋暴起。
紫砂壶毕竟不是铁烙,无法将肉皮上的地图销毁,能做的只是让皮肤灼烧,烫死肉皮。
“我用刀了。”
徐意紧咬牙根,未做应答。
脚步声愈发近,还有嫣娘的声音。
“公子爷,那位小官人就在前头。”
匕首刀刃快速在铜盆火焰中穿插,待高温灼烧过后,划向徐意后背。
帝君送我的这把匕首,锋利世间罕见。
轻轻贴近徐意皮肤,一横,一竖,一横,又一竖。
一刀顺着四个切口贴过,轻轻划下。
徐意再也忍不住剧痛,高声嘶吼: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……”
手中握着割下来的人皮,眸子一眨,跌入铜盆之中。
帝君破门而入时,肉皮上的油脂,正在高温下散出焦香和滋啦滋啦的声响。
嫣娘瞳孔放大,捂着门槛呕吐。
帝君快步进来,一手捂着鼻子,一手从袖中掏出匕首,将烧焦的人皮,从燃烧的铜盆挑出。
徐意后背上,血肉模糊。
血不断往外冒出。
看向又吐又哭的嫣娘,呵道:“去拿棉布!”
连呵了三声,嫣娘才回过神,一路扶着房门跌撞而去。
从袖里掏出止血散,帝君匕首一挥,止血散跌落,玉瓷瓶打碎,药粉散了一地。
正要蹲下身去捡,帝君手中的匕首横在我脖子上。
帝君一脸震怒转为难以置信,深渊一样的眼睛,掉出两行泪。
“为什么?”
他这三个字,说得十分哀恸。
哀恸到,连我自己都觉得,心里隐隐作痛。
只是架在我脖子上,玄铁匕首特有的寒意,使我清醒不少。
余光朝徐意瞥去,他整个后背,红肉翻飞,血流不止。
掏出匕首,快速抵上帝君心口,声音冷若寒蝉:“收起匕首。”
帝君呼吸一滞,一双眼,缓慢挪到心口的匕首上,顺着刀尖,看向柄端的绿宝石,又缓缓看向我。
“若本君不呢?”
他说,若他不,我会如何。
嫣娘带着棉布奔回,跑丢了一只鞋也不知。
她虽是鸨母,却也不曾见过血流不止,匕首互对的场面,一时惊傻。
转头看向嫣娘,呵道:“过来!”
嫣娘腿脚虚软,扶着门槛,抱着棉布进了茶室。
我道:“将棉布放在茶案上。”
嫣娘走近茶案,看着徐意后背,一屁股跌坐地上。
“到我身边来,捡起地上的药粉,扑在他背上。”
嫣娘神情惊恐,全然听不见旁人在说什么。
帝君匕首抵近我脖颈一寸,尖刃冰凉,一丝凉意顺着脖颈滑落。
是血。
手中的匕首,也抵近他心口一寸,笑道:“何必如此?”
帝君早已收起了一脸悲伤,极是随意的口吻道:“这话,本君要问国师。”
嫣娘似是恢复了一些知觉,顾不及理会脖子上的刀刃,呵斥道:“将药粉涂在他背上!否则会血流致死!”
嫣娘看了看我二人手中的匕首,眉心一抖,火速爬到我二人身下。
嫣娘抖着手,将止血散收进瓷片中,自己手割伤了也不知。
嫣娘颤着身子,一点一点,将止血散均匀涂在了徐意背上。
徐意早已昏死过去,我与帝君二人,还在对峙。
嫣娘涂完止血散,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我。
见我看着地上的棉布,立马反映了过来,抱起棉布,一圈一圈缠在徐意背上。
虽是涂了止血散,但白色的棉布上,仍是沁出了不少血。
嫣娘一边无声摸着眼泪,一边替徐意缠背。
帝君一脸冷漠,难掩眼中失望。
抵在我脖子上的匕首,也一寸寸落下。
直至咣当一声,跌落地上。
我抵在帝君胸口的匕首,却并未放下。
一寸寸上挪,抵近帝君喉下。
帝君冷眼瞧着我,一言不发。
我死死瞧着帝君,话却是对嫣娘说的。
“嫣娘,去找阿茶,把徐意抱出去。”
嫣娘出了门。
见我颇是忌惮的瞧着他,帝君冷笑一声,怅然道:“你如今,也学会拿匕首对着本君的脖子了。”
帝君是会武功的,如今暗卫不在身旁,武卫又远在东州使馆。
为避免帝君脱离匕首危困,我只得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硬着心肠道:“当年臣下也未料想到,会差点被帝君,用羽箭射成一个刺猬。”
帝君眸子一黯,张口哑然,过了半晌固执道:“你知道的,本君不会真伤你。”
好一个不会真伤我。